台灣女建築家學會

許麗玉|批評,只為補述歷史

作者 : 許麗玉 / 台灣女建築家學會(WAT)共同發起人

日期 : 2018-01-08

刊載於《建築師雜誌》2018年元月號特輯,「建築評論」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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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歷史的黑點

2013年在台北華山文創園區,國家地理雜誌曾經辦過一場「國家地理125年經典影像大展」,當時展出一張攝影師詹姆士.史坦菲爾德(James L. Stanfield)拍攝貝聿銘設計的羅浮宮建築入口,被厚實的宮殿建築前後包夾著,陽光切過宮殿輪廓,灑在貝聿銘設計的玻璃尖塔上。

不過,這一幕之所以成為經典,是在建築師的建築之前,一位小女孩輕輕的跳起來,被攝影師的鏡頭捕捉了,「她」宛如太陽的黑子,這一躍激起的動能,才表現了建築之輕與重,被陽光撐了起來,霎那間,「她」點亮了「歷史」的時間性與空間性。這一幕是精彩的影像設計,也可算是一種評論建築的起手式。

評論活動的循環及效用

「評論」,總會有定調的立場,建設性的評論,須是評之有理,論之有料,「理」是認識的方法,「料」是被忽略或排除的歷史。有方法的補述「歷史」是批評的要務,而建築評論活動的循環及效用,並不是現代建築師以為的那回事。

對承襲先鋒派思想的現代建築師與史家而言,「歷史」是被征服的,其主宰「建築-時間-空間」的野心及慾望,如1948年美國電影《泉湧》(The fountainhead)名句:"No man takes what's mine",毫不掩飾的表述「偉大」的建築,是階級的、是白人的、是男性的格鬥場,同時是開發資本與評論家聯手操作「批評」製造出來的「公眾媒體」,助長資本控制公眾市場,同時宰制建築師。片尾的高潮,是興建中的高聳建築,「他」昂首站上屋頂,宛如亞歷山大的雕像,象徵「征服」的歷史。

這是批判歷史學家(critic-historian)曼佛雷.塔夫里(Manfredo Tafuri)質疑的「操作式批評」(operative criticism)。塔夫里於1985年11月接受理查.英格索(Richard Ingersoll)專訪時,提出「沒有批評,只有歷史。」("There is no criticism, only history")[1]的論點,挑戰承襲自現代建築先鋒派的「評論寫作」,他批評:「那些常被當作『評論』的膺品,也就是你在建築雜誌中看到一些建築師寫的那回事,坦白說,他們是不懷好心的史家。」塔夫里批評這等不懷好心的史家,將建築師與被稱為「作品」的建築物,以推陳出新的心態,寫成一種評論,稱之為「新傳統」的「歷史」。結果,建築師被搞成米老鼠的樣子,而建築的歷史竟成了迪士尼樂園。一時間,美國的建築雜誌評論專欄寫手們,特別是一手畫圖、另一手寫批評的建築師,顏面無光,全成了建築作品推銷員而已。

這種建築主題樂園的現象是很美式的國際風格,卻模糊了認識歷史的焦點。塔夫里認為,這類「建築『批評』所造成的混淆,事實上是建築雜誌附生於建築專業後的產物:建築師應該只做建築,而歷史研究就留給史家去做。」既無助於提升建築師在專業技術面的生產,也無助於達成史家的歷史研究任務。但這種操作評論,仍在世界各大都會區「主導潮流」,因為最大效用是「製造市場」,並持續協助資本擴張,成為大到不能滿足的「慾望」,反過來吞噬了現代建築師辨識自身所在之能力。

去魅抓鬼的批判

在塔夫里之前,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於1966年出版的《詞與物》(The Order of Things)中提出認識歷史的問題,傅柯點出了歷史的表述是侷限的,真相不明,往往隱匿在歷史的斷裂之處。而塔夫里將「批評寫作」與「歷史」放在一起檢視,再次引起了歐美的批判研究的學者回頭檢視「建築史」的興趣,究竟什麼是「建築的歷史」? 塔夫里強調:「史家感興趣的應該是建築活動的『循環』(cycles),以及對一件建築作品怎會剛好切合所在時代的『疑問』(problem)。不然,史家所做的就是強加自己的觀點於建築史上。」

他認為史家的批評寫作,重點在於他所關心的問題,並非對象,「被選擇的作品其實與自己無關,而是它與什麼問題相關才有意義。如果我們回頭去看五○年代的建築師,我們會發現最常被討論的兩個建築師是奧斯卡‧尼梅爾(Oscar Niemeyer)和丹下健三。但他們並未能在歷史持續發展的過程中保有其光彩,在短暫的聲名嶄露之後即失去了其在歷史上的地位。」但,「操作式批評」卻是三不五時的召喚這些人物,使其象徵「時代精神」,以作為未來的預言。

塔夫里認為,「批判」必須深入解讀建築活動循環與主體性的歷史疑問,仔細檢視主體的思維(mentality),特別是承襲的思想結構(mental structure)。建築師的首要工作是做好建築工作,而史家的首要工作是去魅抓鬼。因為歷史不是剛剛好在關鍵時刻,出現「神物」,成就「神人」的神話,必須先搞清楚歷史的變遷環境,以及介入歷史卻未完成的政治計畫。

現代建築論述從來不是性別中立

專訪中,塔夫里專注於現代建築的「歷史脈絡」,他強調建築師與「他」的業主對建築形式的想像是有限的,這關係著自身的知識與所處的環境,他說:「我們應該注意的是,在有所不能的時候建築師做了些什麼,而在有所可能的時候他們又做了些什麼。這就是我之所以一再強調柯必意後期的作品不再重視人文的原因。同時,正如我在討論歷史脈絡時一再嘗試闡明的:根本沒有人能夠決定未來。」

而他的專訪特別吸引女性主義者關注的,是對建築的歷史主體之批判,他說:「既然你在乎『批判的主體』應該為何,我建議來談談:歷史不是關注『物』(objects),而是『人』(men),以及『人類文明』(human civilization)。」其中,「men」這個字,最具批判力道的翻譯是譯成「男人」,如此更能清楚看見充滿疑問的建築歷史之主體,正是白人男性-「維特魯威人」,而現代建築論述,從來不是性別中立。

而他的專訪特別吸引女性主義者關注的,是對建築的歷史主體之批判,他說:「既然你在乎『批判的主體』應該為何,我建議來談談:歷史不是關注『物』(objects),而是『人』(men),以及『人類文明』(human civilization)。」其中,「men」這個字,最具批判力道的翻譯是譯成「男人」,如此更能清楚看見充滿疑問的建築歷史之主體,正是白人男性-「維特魯威人」,而現代建築論述,從來不是性別中立。

這樣的歷史製造,除了偽性別中立之外,明顯存在種族與階級排除等歷史黑洞,這也是塔夫里沒有在專訪中進一步點明的關鍵。不過,他所批判的現代建築師承襲之思想結構-西方現代建築論述,是承襲並獨尊西歐布爾喬亞的白人男性思維,將建築史分類為古代希臘羅馬建築、中世紀黑暗時代、文藝復興時代與近現代建築。於是,文藝復興式建築便成為誕生現代建築的歷史之父,這也是維特魯威人所象徵的現代建築。

批判今日承襲的建築史看不見維特魯威人之外的建築歷史,當然是必要的行動,而且不能只停留在填入女性形象,也不是填入非白人建築師的作品就沒問題了,這些表象工作並不會完全填補歷史的黑洞。

建築批評(評論):一項未完成的計畫

當年,塔夫里批評的操作式批評混淆歷史之處境,是著眼於西歐與北美之間的現代建築歷史承襲問題,這對被界定為第三世界的地區而言,如台灣,卻是轉了好幾手的「維特魯威人」的問題。台灣要克服移植的西方現代建築所造成的歷史混淆,認識身處所在的建築歷史,顯得更棘手。既要面對自己的建築教育、體制、環境等移植的結構,還要面對世代受宰制的勞動力市場,台灣的建築師脫離不了焦慮不安與束手無策的現實處境,而塔夫里形容的西方媒體評論附生建築的影響,早已滲入。

何以透過1985年的塔夫里專訪文「沒有批評,只有歷史」,反思「建築評論公開賽-王秋華建築師與中原大學圖書館」之可能性? 台灣女建築家學會(WAT)與著時研究團隊於2017年策畫的行動,集結了「女性」、「跨領域」、「世代」的合作,意圖鬆動個人的思想框架與侷限的視野,藉由反思「建築是什麼」的對話,以突破自身面對建築的思想結構困境。評論選擇的對象-王秋華建築師與1985年建成的中原大學圖書館,明顯挑戰所有人如何認識歷史的能力。評論過程中,所有人共同呈現的歷史混淆,以及穿套概念的樣態,既是失敗的演出,更是成功的突圍,這次評論成了一種計畫,有利於突破歷史認知困境的嘗試,這是整個策畫行動最有價值的起步。

Criticism,「批評」,或是「評論」,其政治性一如文學理論家(literary theorist)與政治批評者(political critic)泰瑞.伊格頓(Terry Eagleton)所提的論點‒‒「政治批評:一個政治的計畫」面對如台灣的歷史困境,建築批評(評論)是一項未完成的計劃,尤其是從「她」的行動開始,去魅抓鬼,補述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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