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女建築家學會

許麗玉|建築的記憶,技藝與轉化

作者 : 許麗玉

日期 : 2018-06-01

刊載於《建築師雜誌》No.522 2018/06月號,「建築相對論」 專欄: 頁109-116  
原文連結:https://goo.gl/7BcoVk  




探問歷史  

佇在城市街道上看,歷史的影子像是順著從牆角裂縫鑽出來的樹根,有形無形的慢慢佈滿空間內外,探問:什麼是「歷史建築」?有什麼建築的技藝可以處理「歷史」的種種?或許要問的是更接近人的關鍵字:記憶,以及在時空交接處感動所有人的編織手藝。

故事1122CC  

三月底,我到紐約第五大道上的Deborah Berke(黛博拉.柏克)的聯合建築師事務所,訪談DB的資深合夥建築師Maitland Jones (梅特蘭.瓊斯)關於122CC的建築設計故事。

122CC全名是122 Community Arts Center,另一個名稱是PS122。122CC原本是仿19世紀晚期維多利亞樣式的連棟建築物,1960-1970年代主要供此區的勞工子弟上學的社區學校建築,直到1970年代末期,由於地區經濟型態與居民組成轉變,原本的社區學校不再符合社區所需而閒置,轉為藝術家進駐的小型工作室,部分空間也成了遊民的暫居所,由於長期沒有整體的維護與管理,屋況劣化,這棟位於第一大道與東九街交口的公共建築物成了社區的共同記憶與社會困擾的交集處。

2013年紐約市政府啟動曼哈頓南區振興建設整修計畫,透過NYC Design Excellent徵選數個子計畫委託建築師團隊,Design Excellent是提升建築設計品質的計畫,對象可以是大型知名建築師事務所,同時也有年輕建築師、小型事務所等等,提案並實現一些大規模的都市設計以及一些特殊的規劃設計案,大約每隔五年徵選一次。2013年11月選出了五個團隊,其中,DB團隊規劃設計122CC,並由市政府提撥經費美金3500萬元整修122CC,前提是社區居民必須組織起來,持續參與滾動規劃提案(programming),提出具體需求、營運計劃與預算構想,與建築師團隊合作完成122CC整修計畫,並且,建築物整修工程完成後,社區組織必須能夠接手後續的營運管理。122CC於2018年春天完成主體建築整修工程,提供更多空間給在地社區組織或藝術團體使用,目前進駐的營運管理單位主要是Performance Space 122、Painting Space 122 以及AIDA Service Center NYC。

Berke 合夥人Jones是這個案子的專案建築師,他形容這段122CC規劃設計歷程是建築師的一種學習,公共工程與私人委託案不同之處,在於高比例的公眾參與規劃設計過程,建築師在這樣的過程中必須學習聆聽來自不同背景的參與者的空間經驗,甚至是生命經驗,同時,必須適應參與者不懂建築師提出的設計構想,建築師必須調整自己的語言習慣,轉譯為參與者能懂的說明,使之能來回發問。Jones形容這是一種公共建築計畫的形成過程,建築師位在政府部門與社區之間執行自己的專業工作,首先必須尋求地方既有的社團組織協助,也就是第三部門,透過一些對不同社群工作坊或者活動,召集社區居民主動現身參與,從中協助群眾參與討論建築規劃設計的過程,建築師才有機會與社區居民形成公共建築計畫的共識目標。

Jones認為政府部門經費必須獲得地方組織相應的動員成效,以122CC為例,紐約市政府透過提撥經費重點整修地方上的公共建築,目的是要求這裡的社區團體動員起來,學習建立「分享」的共識目標(sharing goal),提出再利用計畫。因此,如果社區團體遲遲未能形成共識提出具體構想,政府部門就不會繼續下一階段的程序,整個計畫便會停滯,建築師團隊也只能等待社區團體與政府部門之間的下一步動作。這種公共工程的等待時間與行政程序對建築師團隊作業與意志力的消磨,Jones苦笑說,是一種對建築專業與熱情的考驗。但回頭看今日的藝術家團體與社區之間已經形成連結,主動參與籌備122CC營運管理的狀態,逐漸落實「分享」的共識目標(sharing goal),122CC開始對所在社區發聲,這也算是建築師團隊成功達成規劃設計目標,這是值得堅持下去的經驗。

建築師團隊在時間、經費、行政程序、社區共識等種種限制與滯礙難行的困境中,面對122CC這種建築整修設計案的複雜性,如何專注於建築物的設計細節上,是另一種技藝的挑戰。Jones 形容一開始面對既有居住在裡面的藝術家,建築師理性提出的設計決定,是保留原本的樓梯間,同時保存過往的記憶,但拆除局部建築,露出中庭空間,另外闢一個出入口連接電梯間。這個自街道退縮一進深的新入口與新增建的電梯動線及屋頂空間,整體利用金屬網包覆,相對應原本的維多利亞式建築體更輕量化,並且於天際線處理上,漸漸隱入天空,特別是紐約市區雨霧濛濛的天氣,消失於霧中的建築物天際線,羽化了沉重的建築量體。同時,建築師團隊與燈光設計團隊合作創作建築的燈光設計,使得金屬帷幕轉化為忽隱忽現的舞台布幕,讓122CC內的藝術活動面對著公共街道顯影,融入社區的日常風景。

Jones認為建築師面對具歷史性的建築,其修復再利用的規劃設計,不能停留在仿造原本建築樣式的仿古做法,所謂的「修復再利用設計」要考慮到社區居民組成與公眾活動的變化,必須擇適當處介入一些調整與改變,例如:在122CC的整修設計中,DB團隊選擇相對輕量化原建築物量體的做法,運用光與透光材料,讓退縮建築體與沿街面的原建築物量體在視覺上斷開來,形成量體層次感,促成主建築量體輕量化的效果,並且,結合都市霧霾的氣候特徵,塑造天際線的魔幻效果,達成城市街道的視覺經驗與驚豔,帶給社區居民一些街道生活的空間經驗質感,如此的新形象也帶給這個社區某種信心。

另一方面,再利用的空間配置是首要的,122CC一開始的設計便是先透過社區參與過程,辨識空間的歷史與記憶,同時了解未來使用的需求。再利用的空間配置先要保存記憶性的空間,進一步調整與創造再利用的空間彈性,使建築物的新舊元素適當並陳,人們進入活動便能融入建築承載的歷史與記憶。這種空間編織技藝,不是由建築師百分之百做到滿的設計,DB建築師團隊在122CC的規劃設計過程中,邀請了合適的藝術家參與,這也是Jones認為122CC設計結果成功的關鍵之一。

我跟Jones在DB的茶水間等熱水煮開泡茶,我苦笑說:「在台灣,公共工程也給了建築師團隊同樣說不出口的苦澀。」Jones說,「暫時放下這種苦,我們還是可以多談點設計的理想。」DB建築師團隊自始至終都很清楚122CC的建築設計是「轉化」而非「取代」(transform it, not replace it)。而我回應他的說法是:「it」,不只是待整修的建築物,既是社區共同記憶的載體,是社會困擾的結點,也是它者。122CC從社區參與、建築計畫、空間規劃到細部設計,是一個值得認識與思考的好案例,特別是從當代的建築師面對具歷史性的建築修復再利用的困境與挑戰來看它。

故事2Women's Building

鄰近知名的高架鐵道公園High Line、位於紐約市西20街與11大道交口的Women's Building,同樣是DB聯合建築師事務所的歷史建築修復再利用規劃設計案,由DB的資深建築師Rhoda Kennedy(蘿塔.甘迺迪)與Debora Berke 共同主持,目前還在社區∕社群參與討論建築計畫的階段(Programming),而相鄰的老建築改裝成商場的營建工程,正進行中。DB主持建築師暨耶魯大學建築學院院長Deborah Berke特別請Kennedy為我述說這段規劃設計故事。初見面,Kennedy靦腆的說:「這個案子從競圖後到現在將近二年了,我們還在社區參與討論階段,建築計畫尚未底定,可以確定的是今日討論的內容與競圖提案內容已經不同,但基於契約規定的程序,我們今天恐怕無法提供具體的設計內容給妳。」

於是,她從Women’s Building的歷史背景開始述說。這棟位於Chelsea區臨水岸的建築物興建於1931年,原本是提供船員住宿與餐飲的YMCA。1974-2013年期間改為Bayview Correctional Facility,相對於實質的女子監獄,「灣景矯正所」的名稱很諷刺。於2014年矯正所關閉後,原本傳聞川普有意買下這棟建築改裝成大飯店,但女性主義藝術家與女權社運團體聯署,集體向市政府訴求修復保存並轉化這棟女子監獄原本的暴力與禁閉空間,成為Women's Building。2015年10月間,紐約市政府宣布修復再利用這棟女子監獄為Women's Building的計畫,並舉辦國際競圖,選出DB建築師團隊以藝術轉化空間的提案。同時宣布這項計畫將由長期致力於促進平權、反暴力侵害女性的NoVo 基金會與Goren Group開發集團共同推動,預計在4-5年間完成建築整修工程,重新開放空間使用。2016年市府宣布將Women's Building 的99年營運管理權交由NoVo基金會承租。9月25日市民齊聚在這棟建築的所在地區Chelsea,封街舉辦Block Party,慶祝Bayview Correctional Facility轉型為Women's Building的計劃,市民、藝術家與社運團體聚集於此活動中表達對Women's Building的期待,甚至是對城市公共空間的期待與訴求。

Kennedy讓我看一些矯正所內部的現況照片,她形容這棟建築物面對城市的外觀從鏤空的窗櫺花樣到磚牆裝飾砌法是講究的,但這些都不是被禁閉在建築物裡153個房間的女孩們可以看見的雕飾,矯正所內的每一間禁閉室只有門上的一個小開口,這些女孩頂多只能到屋頂的籃球場,在所方監控下活動。這些建築裝飾反而是讓人們行走在城市街道上不會察覺到內部禁閉空間存在的暴力,這種空間的矛盾性是DB團隊的競圖提案以藝術轉化空間的介入點,DB主張保存這些痕跡並將禁閉空間打開來,讓藝術活動帶著人們進入,轉化空間的記憶。

NoVo基金會對這棟Women's Building的修復再利用計畫之要求是35%的社區參與,這對任何建築師事務所而言,都不是一項簡單的任務,建築的規畫設計不是單純的一對一討論,建築計畫如何「服眾」成了最關鍵的挑戰。我問Kennedy:「建築師在這二年的大大小小工作坊中的經驗與角色為何?」她形容這段歷程對建築師而言是學習聆聽,而不是由建築師發號施令。由於DB建築師團隊長期關注藝術、女性與歷史的公共議題,主持建築師D. Berke非常重視這個案子,親身參與好幾場工作坊,聆聽曾被禁閉在這座建築物內的女孩們述說自己的生命經驗,這些故事某種程度調整了建築師團隊看待這棟建築的視野,多少也改變了原本的規劃設計發展方式。Kennedy舉入口空間設計的討論為例,建築師團隊專業的製作了模擬圖與模型向社區參與者說明設計,卻不能如建築師預期的反應,讓曾在此空間待過的參與討論者了解設計的空間效果與自身的經驗關係。

Kennedy記得有一位曾在這座監獄裡受到暴力侵害的女性,志願參與這個工作坊。一開始她不太懂建築師團隊提出的入口設計,無法回應好或不好,於是主持工作坊的NGO工作者協助她描述自己重返這個空間的感觸,並順著她的記憶與感受,引導工作坊的志願者了解並能表達對入口空間構成的好與不好,逐漸形成工作坊參與者的共識目標,希望未來的入口空間能讓女性感受到包容與對自己的信心,避免形塑出監控的、壓迫的、排斥的空間感。

建築師經中間的NGO組織協助,讓參與者能從描述自身的經驗與對未來的空間想像,提供給建築師團隊調整設計的依據,在這樣的來回溝通過程中,建築師團隊也在學習如何表達設計給不同背景的社區參與者了解,並能獲得有效的回饋意見。期待DB團隊於2020年完成的Women's Building,讓我們再來檢驗這段參與式的規劃設計歷程對於建築師實務工作的意義。

故事3:秀山秀面

剛從飄雪的紐約市回到台北後,再赴四季皆夏的台南市拜訪已90歲的王秀蓮建築師。2012年結束秀山建築師事務所、退休的王秀蓮建築師,是台灣戰後(1948年)第一位進入大學建築工程系就讀的女性,她同時也是第一位通過1953年開辦的建築師考試,並在台南市登記開業的女性建築師。

我站在王建築師的家門前,忍不住讚美了門柱以及信箱口。王建築師說,這些是從河裡撿起來的石片,工匠順著石片的形狀,一片一片疊砌成門柱,這都不是昂貴的材料,但當年的工匠肯做,也有手藝,我們就是做看看,效果跟品質都很好,也能表現藝術性。我跟著她轉身進到秀山建築師事務所,她要我抬頭看,並問我:「看懂了沒?」那是由懸臂梁撐起的折板屋頂,同行的成大建築系杜老師說,這應該是利用圓木組成模板,灌漿後脫模形成波浪形狀的粗曠質感。「材料可以給建築師創作靈感。」王建築師說,創新的建築設計不見得是用昂貴的材料與技術,用心發揮巧思,有限的經費、一般的素材,拆船板、河床石都能創造出好設計,這種設計經年累月之下,會越來越好看,這是建築師在現實環境中磨練出來的技藝。我頻頻點頭,心有戚戚焉。

拜訪她之前,我們通過二封書信,她送我一本「靜植」,詳載了秀山建築師事務所從1954-2012年之間的建築設計案年表,供我做行前功課。首先,我注意到她處理建築立面的打摺子與拼花的設計,很像替房子做時髦服裝。例如:1974年的台南王宅設計,她將一道三樓的白色女兒牆局部打了摺子,摺子下方正是二樓的門,二樓門前的女兒牆則用了細條石片拼花,並開了半圓洞,鑲嵌上細鐵繞成的花樣,抬頭看上去,這房子像是戴了帽、掛了頸飾,時髦打扮了一番。我天真的以為這種打摺子的作法不一定很複雜,只要能掌握工匠的基本技法、材料的特性、事前準確計算尺寸與計畫工序,並準確執行,便能一次到位。如果靠事後黏貼糊上去,會承受不住經年累月風吹日曬雨淋。後來聽王建築師回憶童年往事,我才知道她從小就自學做衣服的手藝,意外發現建築與裁縫技藝之間,竟然可以相合,這讓我想起從小聽長輩形容建築物最講究的正面,也稱「秀(繡)面」,是不是能人巧匠,便在此細節看出分別了。

因為建築與身體之間的聯想,讓我再細看她在建築平面的動線轉向與整體系統的設計,尤其是放回到她的時代來看,當年有限的營建經費與工程技術資源之下,她對空間的敏感與嘗試創新的意志,清晰可見,並不簡單。例如:1959年的中央旅社,以倒梯形亭子腳構成三間的跨距,撐起二層樓的矩形量體,逆向表現了建築體的輕重,並在正面採用轉向的白牆,轉變陽光的反射面角度,形成明暗漸變的陰影效果。她同時也運用牆、欄杆與步出室內的門窗之間的角度關係,讓人們進入陽台時,同時經驗了身體、視覺、明暗的微變化。如此的一個側身,便同時界定了內、外、公共與私密,形塑了身體與環境之間的出入記憶。同樣從身體經驗來看中央大旅社內庭的動線轉折,一樓的庭園步道刻意從遠而近繞行通往到客房,步道上方部分是二樓的戶外廊道,部分露天,上下形成有影、無影、明暗轉換的漫遊空間,相較於守規矩的、端正的廳堂室空間,這種自由移動的空間經驗很現代。而旅社客房運用雙拼的配置,集中衛浴設備、衣櫥、電器櫃於中央,運用錯位牆面的配置,有效率的形成一目了然的客房服務核,系統化、標準化基本起居生活的整體配置,相較於隨著家族成長而增建的合院進落式的生活空間,前者的空間經驗很現代。想像當年的台南中央旅社,應該是提供了旅人一種新生活的微體驗。

這位披戴著歷史「第一」的女性建築師,自始自終自謙是「草地建築師」。她形容在她的時代,一位女性建築師要獲得一份建築設計的工作非常不容易,人們總會不客氣的問她:「懂什麼?」當時為了說服眾人相信她的能力、實現她的設計理想、還要兼顧她的家庭,付出許多無法計量、計較的努力與代價。她回顧將近一甲子的建築師執業歲月,面對現實環境與自己的理想,她就是努力去做,克服限制、盡力實現她相信的設計,不輕易放棄。而我在她的《靜植》設計裡,看見不服從的身體。

迴響:不服從

本文的三個故事都保留了一部份難以啟口的現實問題:「122CC」與「Women's Building」的故事,點出當代的空間規劃設計是眾人之事。當歷史建築成為一種集體記憶∕失憶的載體∕媒介,同時是流動∕流亡的社會空間,當代建築師必須從社區組織活動形成分享共識的過程中,學習辨識空間的複雜與矛盾,建築設計的技藝除了原本的工具技巧,必須包含溝通與聆聽。換言之,我們還缺乏多少足以「服眾」的建築計畫的想像力與創造性呢?而一甲子的「秀山秀面」故事,讓我們反身思考建築師的身體記憶之基本訓練,曾經包含了對空間微變化的敏感訓練、動手做工累積的身體記憶、對人的行為與環境之間的觀察記憶,這些原本都是建築師「服眾」的技藝基礎,在我們的身體裡還剩多少呢?

人們對空間的記憶深深影響了人們對空間的想像,建築與城市皆如此。而歷史相對於建築,不是一種固化的記憶與技藝,建築師面對「歷史」要具備的技藝不只是做東西、修東西,更難的是轉化空間的記憶,一旦處理不當,形塑出來的空間就會造成集體的空間失憶。建築師必須能夠細心照顧到人的空間記憶,轉化對空間的感受,這是建築構成的一部分,皆須落實在建築規劃設計上。今日,社會參與的建築計畫勢必在建築規畫設計一開始就展開,這是所有人必須彼此學習與適應的共事、共享、共識過程。這種參與式的建築計畫深具社會性,互動的過程會凝聚出一種檢視公共空間的標準,時時提醒建築師必要的設計任務,不同以往。

結束訪談離開紐約前,Deborah Berke與我分享了彼此對歷史/建築中的「女性特質」之觀察是:「Non-compliant Bodies」。這種特質恰如本文開頭形容歷史的樹根,生命力強韌,前進,不服從,持續寧靜的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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