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女建築家學會

何黛雯︱活出場所與地方的創造-感知場所精靈

作者 : 何黛雯

日期 : 2020-08-01

刊載於《建築師雜誌》No.548 ,2020/8月號,「建築相對論」 專欄: 103-111頁  
原文連結:https://reurl.cc/N6QEkm




「斷想是思維的殘片,其中或多或少地留存著概念的印跡。意向是人直接從現實中捕捉到的意義關聯,它僅管呈現於人的腦海,但沒有任何主觀中介地直接依附於現實世界。」--班雅明


1前言


1.1脈絡此在

本文關注設計者主體的空間「意識」與創作「表述」之間的關係,空間意識屬於設計者主體與場所對象的意向活動,其意向活動如何影響並隱含在設計的創作表述之間。同時回看在諾伯休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的《場所精神:邁向建築現象學》(Genius Loci: towards a phenomenology of architecture)一書(施植明譯;諾伯休茲著 1995),理解海德格的現象學棲居(Dwelling)思想的意義與重要性。


諾伯休茲指出建築是賦予人一個「存在的立足點」(Existential foothold),存在空間是人與環境的基本關係,而建築為存在空間的具現,即建築為具體的現象總體。當經驗主體生成存在的立足感,即有意識的認知到環境,則會透過環境的參照給予人們方向感,並認知自己與世界的關係。諾伯休茲的場所精神將人類的成長經驗重新詮釋,使得人們對生活環境有著不同的體認與關懷。如同孩童隨著成長過程而嚮往朝向外在的發展,也隨著人們活動範圍越來越大至無國界的進步發展,然而,經驗意識中存有渴望回家的那份安定感與回歸。回歸並非回到過去、保守陳舊而是渴望尋得那份歸屬感的親切。空間意識中會尋找那份曾經棲居的經驗空間或家園的意向性。那份親切,如同讓個人在全球化的漩渦裡多少覺得宛如置身家中,也可說是當前社會的挑戰,或許也是尋找在範域不斷擴展,界線不斷消失的世界中,感覺置身家中的新方法(Crang著 2008)156)。

諾伯休茲回到日常生活世界的場所現象描述,也是行為與事件發生的所在,行為與事件則包含了人們。而建築作為存在的具現,具現以物(thing)與集結(gathering)的生成,而物的意義在於為何集結,海德格說:物集結成世界(A thing gathers world),人們透過集結,意識到物的存在與自身,物也拋向世界,向大地集結,而成為整體,人們也與世界成為一整體。因此,場所精神所關注的「地方(Place)」是存有的整體現象,是由人們在空間中,所共同創造出的示現。


1.2時勢背景

2020年本屆普立茲建築獎由格拉夫頓(Grafton Architects)建築事務所團隊榮獲,事務所由生於1951的伊馮·法雷爾(Yvonne Farrell)與生於1952的謝莉·麥克納馬拉(Shelley McNamara)兩位女建築師所主持,創立於1978年。格拉夫頓(Grafton Architects)建築事務所是她們在40年前選擇將事務所的名字以爾蘭首都最著名的街道命名,而不是傳統的個人姓氏作為事務所名稱,並多為在愛爾蘭的在地實踐經驗。她們透過不斷描述自身環境特性,創造新的建築。揭示了經驗主體的空間意識與創作表述之間的關係。


McNamara描述:建築,是人類生活的框架;它支撐著我們,把我們與世界連線起來。地方將我們與世界連結。也顯現自我存在的向度。FarrellMcNamara的創作表述關注於地方獨特的場所精神(Genius Loci);以及如何參照自身的存在。她們關心家鄉的歷史和地理,也影響她們的建築發展。而她們所在的家鄉愛爾蘭(特別於都柏林)仍存有原始海岸線和景觀,樸質的地質景觀。


McNamara曾說:您喜歡的地方確實會滲入您的潛意識,而且他們可能也滲入了我們的思維方式。我們在某個時刻發現,為了找到一種與自己討論自己的作品的方法(要從平面圖,剖面圖和立面圖中解放出來),需要使用另一種語言。我們會問:是懸崖嗎?是漂浮的東西嗎?像雲一樣?這些語言的方法將格拉夫頓的實踐從他們自己學科的局限部分,轉移到了另一個思想領域。法雷爾認為,愛爾蘭還有城鎮,無序擴張和街道化的奇妙遺產。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是一個城鎮建築的一部分,但我總是會跑出來跑到田野裡-城鄉之間存在這種雙重性。” McNamara認為:廢墟中的修道院,塔樓房屋和散落在景觀中的碎片都異常堅固。當然,這些圖像確實有一種特別的元素主義,尤其是在該國西海岸面對大西洋不間斷的廣闊地區的地方。我們了解天空,也了解風;我們在一個不斷變化的島上,法雷爾指出。我們非常注意天氣,因此要注意內部和外部的變化。


她們透過自身環境特徵的現象描述,在自身空間意識與創作表述之間尋找空間本質或召喚場所的精靈(Genius Loci)。透過自身的拋入在場與拋出的關照凝視,嘗試參照出地方的特徵與自身的位置。


McNamara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時說:我對建築體驗的覺醒是小時候參觀了我姑姑所居住的美麗的利默里克市主要街道上一座巨大的18世紀房屋。她的丈夫在底樓有一間漂亮的桃花心木藥房,她在門廳上方的一間房間裡經營著一所蒙特梭利小學。這引起了人們對房子可能是什麼樣的好奇,我清楚地記得空間和光線的感覺,這對我來說是絕對的啟示。”Farrell分享最初的記憶印象:「我兒時最初的記憶之一,就是躺在家裡的小型三角鋼琴下面,仰靠著地板上的墊子。當母親在我上方彈起鋼琴,胡桃木樂器下充滿音樂旋律的美妙空間,就已經刻入我的意識裡。我在愛爾蘭奧法利郡的塔拉莫爾長大那是一座由錯落的街道和廣場、石頭搭起的倉庫、精心建造的房屋和一條運河組成的小鎮,水道在風景中剪出一條奇妙的弧線。每到春天,城郊的一片橡樹林裡就有漫天遍野的風信子。大自然感覺如此親近,觸手可及。」(註[1]


McNamaraFarrell細膩描述兒時空間經驗,也顯現主體空間意識的關注,長期對於場所精神的關注與實踐,揭示了本能建築的思考。而空間生產是設計者意向活動的表述,但不完全是單純對於這個世界的表達或再現,因此創作主體者的表達不僅是現實周遭物的再現,包含了意向主體的意識活動,其非現實世界的呈現。創作者的主體空間意識中,對於基地環境的感知力,創作者主體內在的經驗空間、記憶空間,均會在其創作過程產生作用,並產生覺知與相互關照。創作者有意識的表述其經驗空間及其創作過程的影響,亦揭示主體性生成的過程。


本文訪談台灣兩位女建築家許麗玉(註[2])與林宛蓁(註[3])的創作過程中,在空間生產或地方創造的實際參與執行的案例,作為設計創作與環境關懷中的所思所想。包括:許麗玉參與完成的台北市定古蹟天母白屋修復再利用案、北投復興高中校長宿舍整修為失智症日間照顧互助家庭、林宛蓁參與完成的高雄衛武營與哈瑪星的研究,同時透過其出版書籍與論述間,瞭解女建築家主體空間意識對於創造地方生產中,如何營塑場所的感知。


2建築空間生產過程中的意義創造

創作主體意識相對於環境對象,當開啟意向活動的過程,即產生了意義,而意義的創造為賦予地方感知的重要議題。本文首先就空間生產與地方創造的理論進行闡述,其文化社會環境中介所內蘊的影響,接著就地方的意向自明的指認以及換位關照的意向活動進行說明。揭示地方如何影響人們看待環境與自身的關係,也談及地方對於經驗主體是否有特殊意義,主體感知如何回應地方的給予,以及地方與自我認同的營塑與影響。


2.1空間生產與地方創造

空間(Space)是什麼?空的空間,還是被指認的顯現,被意識的浮現,抑或是被科學分類的空間屬性;而地方(Place)又是什麼?地方是一個對個體有意義、有情感的,並且凝聚在地價值地所在;地方文化,可將某些時刻把文化解釋成為「指南」,是生活在某一地的方法或習慣。明白地方文化的人,或者出生於某片土地上的人,自然而然地便知道如何在那片土地上生活。地方就於此在,或於人們的勞積,創造了地方,如同場所的精靈,往往無以言喻。在所有探討相關土地、居所的論述中,美國華裔學者段義孚(Tuan Yi-Fu)在其人文主義地理學上的探討中,認為我們的居所基本上可以區分成為「空間(Space)」與「地方(Place)」。兩者之間的關係在於:「空間」是經過我們賦予意義之後,轉變成為「地方」,意即「地方」是對個人而言是有意義的場所,價值凝聚的所在,而「空間」則是對個人無意義的場所。(潘桂成譯 1998)


關於空間(Space)與地方(Place),許麗玉提及:「關於空間性,順著列斐福爾與大衛.哈維的論述(如表1),可以分為『絕對空間、相對空間、關係空間』,以及整體而論的『空間關係』。如果從我們熟悉的專業規劃層面來討論空間與地方的異同,空間較具計畫性,是介入社會的方式,而地方較具社會性,會圍塑出空間感。換言之,專業者主導的社會設計也可以說是一種空間介入地方的設計,而地方則會是一個由社會關係、地理環境等不均條件圍塑形成發展空間,其能動性維繫在認同感與經濟力的結構,比一般的物質空間複雜。單純從專業規劃者能作的工作層面來說,建築與社區都是空間,我們規劃設計建築成為社區發展的空間,同樣的,社區本身也可以藉由好的規劃方式圍塑成為共融的地方。為了同時達成建築與社區成為好的發展空間,規劃者應該要能體察到人、事、物的關係,適當滾動關係結構以達到目標,空間與地方的構成隱約是如此。」


而若以列斐伏爾空間生產論概念三元組:空間實踐、空間再現和再現空間中「(社會)空間是(社會)產物」為基礎,重新思考葛瑞哥里Gregory 詮釋的權力之眼的空間生產論,可以發現空間生產與深受文化社會的影響(如表2)。葛瑞哥里將「空間再現」與「再現空間」架構在抽象空間與具體空間兩個循環與支配之中。「空間再現」為空間科學(建築、都市設計、規劃等)架構出的概念世界的構想空間,而「再現空間」則屬於真實社會直接活出來的空間,也是日常生活經驗的空間。兩者循環與支配關係過程則指涉「空間實踐」的感知空間,亦為「空間再現」與「再現空間」兩者之間經驗、活動與行為的中介或結果,呈現當下社會性空間物質化過程。葛瑞哥里的權力之眼關係或可類比於哈伯瑪斯(Habermas)的系統對於生活世界的殖民化。(王志弘 2009)5)。社會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架構於抽象空間對具體空間的支配,透過空間科學(建築、都市設計、規劃等)所架構出的概念化的空間,其藉由政策、權力、知識的支配以及依存於主流的社會秩序的制度、機制或平台建置以獲得其正當性。此構想空間也隱含者經濟力場的商品化過程和政治政策的官僚科層化過程運作逐漸宰制日常生活。


2 空間生產過程的文化社會中介機制


而談建築或空間生產為何需要談文化社會,或是此為何重要?建築存在與場所之中,場所亦包含了文化社會的動態時勢,也為場所互為關係,空間絕非如他者般的獨立存在。而都市空間中,人們如何感知環境給予的參照,如地方感、場所精靈如何召喚,對於建築設計者關照環境的營造與影響為何? 


許麗玉提及:「2008年我意外經過台北市天母公園對面的白屋(前美軍宿舍),被棄置在路邊靜靜的崩毀 (1、圖2)。人若多看老房子一眼應該會不捨,它好像有很多話想跟人說,老房子的話就像是不能複製的時間敘事,斷然全新的設計很難表現歷史的質感而不做作,那一年我遇見街角的天母白屋,屋旁緊貼著一棵梅樹,病懨懨的,這開不了花的梅樹,應該不是自己來的,總有人曾有心的種下。我關心梅樹是不是遭遇病蟲害,環境有哪些潛在危機,當然我也想知道梅樹遇見白屋之後的故事。

建築師思考怎麼開始修老房子之前,得先爬進架高的木房子的基礎調查,先前的人連基礎狀況都沒調查清楚,後來的人如何開始修老房子?同時,看不見環境潛在的狀況,設計如何會做到位?我相信整體環境調整好了,樹木跟老屋都會活起來,但如果只是修房子的枝微末節,環境沒有整理,房子修了很快就又壞了,因此周圍環境、路徑也需要整理,因此多做了外部空間的設計(3、圖4)。台銀拆了附近的美軍宿舍,只留下街角的白屋和一大片草地,而環繞白屋與草地的是天母豪宅,如果這個空間能開放讓人走進來白屋,踏入草地,回到地方,應該會圍塑出有活力的空間。但事與願違,陸續幾個經營者負擔不了營運費而離開,草地也不能進去,而梅樹跟白屋還在撐著。」


空間與地方的關係某種程度揭示了社會現實狀態,做設計是什麼?建築是什麼?或者空間的意識形態又是什麼?我常反覆思考建築設計算不算是建築師介入社會的路徑。白屋修好之後的發展,天母在地社團關心,市府文化局與更新處也在意,因此建築師偶爾會被召回去談修房子的事,建築師總是在提醒每個人白屋與梅樹是怎麼活回來的。修老房子的建築師必須創造讓空間活回來的誘因,也要設法調節環境,恢復地方活力,但建築師力猶未逮、未完成的事,往往根本問題還是在人。」

建築師關注在場所的營造,尤其是梅樹與環境生生不息的關係,不只是修復房子,可以發現創作主體對於環境的空間意識觀,影響空間生產過程的決定。同時透過與社區社群的參與(如圖5),讓環境可被意識到,意義的再創造,拉起場域與社區的中介,也喚起了的關注。


然而,「場域」(site)」與地方(Place)的差別為何。一般而言:場,為寬廣平坦的空地、眾人聚集的地方、舞臺、市集、某種領域、物質存在的一種基本形式、或事件發生的處所。域,則為在一定疆界內的地方、範圍與境界。在建築領域中,經常將文化資產僅僅視為古蹟或房子的迷思,而「場域」(site)是何定義,在建築的場域,是唯有此時此地,涵納歷史、環境與社會的脈絡關係的討論。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第四卷中提出「每樣東西都有其場域」,場域是一種關於空間的知識,它同樣也是抽象的、非物質的,以及觀念的。希臘語「Topos」或拉丁語「Situs」(最初為醫療的用語)也具備場域的意涵。海德格在1969年《藝術與空間》(Art and Space)中指出藝術也具有構成場域的生產。而後發展「特定場域藝術」(Site-specific Art)以及當代公共藝術中談的場域。布赫迪厄Bourdieu的場域(field)概念,其場域是(champs),透過社會空間,來指涉世界中的社會結構,包括經濟、文化與象徵資本,而此社會空間,則由各種社會地位與職務所建構出的空間能動場域。而地方Place,其中譯開始於1970年代末期,隨著林區的《敷地計畫》、《都市意象》與諾伯休茲《實存。空間。建築》譯者多以「場所」譯之。


2.2意向自明與換位關照

地方是什麼樣子?地景的自明意向是什麼?如何透過參照認識地方?有沒有可代表地方的象徵?(透過意義創造)均是場所精神核心議題。人們經由場所(Place)通道(Path)與領域感(Domain)來認識地方,不論是自然環境或是人為環境。空間身份有著所屬的自明性(或歸屬感、認同感,Identity),場所精神的多元主義精神,而非為孤立的性格。雖然我是我,期待成為我自己,我們之間有所差異,但也有所共性。人們透過環境的感知來認識世界與我的關係(拋入)。人們也經常透過他者的眼光(拋出),重新去認識自己。


林宛蓁提及:「當我換成荷蘭人的眼睛,回看我們習以為常的日常經驗,可以重新發現。例如:生活在高緯度的荷蘭人,沒有溫暖的夜晚的空間經驗無法理解在半戶外的屋簷下睡覺,也沒有溫暖的夜晚的空間經驗無法理解在騎樓下睡午覺的領域感,因此沒有夜晚在戶外或半戶外空間活動的經驗台灣這些自在、充滿彈性的空間感,相較於溫帶空間使用,相當的獨特。在進行設計發展時,會換個視角,當作很新鮮的狀態,來看習以為常的事情。我書中所談的開放性地域空間,是重新回來看,想要好好發揮我們這個地方的特色。例如:在設計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設計一案,基地中有一批老榕樹,發現營區裡的一個個樹洞的遮蔭,人們自動匯聚集過來,有著各式各樣的活動。有時候會問,建築不需要如此刻意,空間成為地方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我在『時速五公里之前的城市』一書中所談的開放性地域空間,是重新回來看,想要找到何謂台灣/高雄建築的核心價值。深信建築應源自土地,因此嘗試為高雄尋找定位,希望透過城市書寫,找尋城市根源,希望找到引領城市繼續向前的力量,地域特徵也與地方社交方式有關,因此像是在衛武營,很努力嘗試創造可以遮風避雨的場所,讓衛武營不只是表演藝術殿堂,而是融入市民生活的場所。」


在這樣透過空間營造轉變地方(Place)的過程中,賦予地方意義的關鍵在於「意識」到或「經驗」。在段義孚最著名的著作《經驗透視中的空間和地方》(Space and Place : 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便提及,經驗使我們對一個地方從冷漠到熱愛,經驗也可以讓我們重新定義一個所在地方(Place)亦為人群與社區之間長期共同經驗的支柱,強調了經驗視角的生產過程。空間歷久之後,會轉變成為地方,如何成為地方,則關乎所在的人群。這些空間的過去與未來,連結了空間內的人群。(Crang著 2008)137)。因此我們可以回問哪些地方對於你有特殊意義呢?你的身心如何回應這個地方給你的訊息呢?而這地方和你的自我認同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呢?


3活出的場所

她們透過不斷地觀察描述自身地方特徵與生活地景,創造新的場所。對於環境本能與場所對話的關注。


3.1地方特徵與生活地景

人為環境的創造,成為居所,意味著人們瞭解所處自然環境的特徵,這個特徵也是環境感知的一部份,並非刻意指認。人們在營造日常生活的過程,自然而然地會在時序、自然之間,來創造地方。同時,在文化地理學中也經常探討人類如何刻意塑造地景,以便承載意義,探討地方的圖像學(iconography),包括外在形象和內在意象,場所構成、邊界輪廓、材料質感、形體光線、意識形態、象徵意義等等,人們觀看世界,都能看到不同人群與不同習俗及信仰所構成的巨幅拼貼,人們透過意義生產,創造可辨識或可被指認的地景。這是文化地理學的開端,關心不同群體在不同地方創造的地景。


林宛蓁提及:「在南部,只要有遮陰避雨的地方,人們自然會聚集進行交誼。例如我們附近的老社區,吃完午飯後會看到居民在騎樓裡,放張椅子午睡吹風,老先生會在人行道上,張開行軍床,然後在上面滑手機。」場所精神中的地方差異性不僅進為地理條件的差異,同時也暗示了生活的方式,人們共同活出的場所,因此場所不只是物質性的,是總體生活的呈現。

麥肯諾(Mecanoo)建築事務所的Francine Houben強調:「她們的靈感來自衛武營營區保留的樹群,尤其是那些蒼老、蓄有氣鬚,枝枒盤結的老榕,彼此交抱,產生的形狀與洞的空間。榕樹廣場是衛武營廳院間的半戶外公共空間,如樹穴般的連續自由曲面,結合造船技術建造,塑造榕樹下乘涼的空間意象,枝椏糾結,根鬚盤錯的老榕樹群為靈感來源,轉化為富有穿透感、呼吸節奏的廣場空間,也是整體建築的靈魂。」(註[4]


然而,象徵與隱喻均具備模糊的多譯性,而意向性乃為我們與事物之間的感知經驗的意識關係。樹洞的象徵是本案重要意念傳達,但作為設計詮釋上,象徵、隱喻與意向性的差別為何?象徵為「借助某人對於某物的具體形象(象徵體),以表現某種抽象的概念、思想和情感」。象徵的可見與不可見,一直是建築設計傳達的議題,一般不希望建築有著指涉它像什麼,而採以去形象的探究象徵或指涉對象的特質與意義。樹洞的意向性是為再現或者可被描述的空間經驗。因此如何製造轉譯的感知聯想,均與構築再現的感知聯想相關。


此外,林宛蓁提及:「當時在麥肯諾擔任專案設計建築師,參與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設計與興建時、高雄車站等案子,常常會被問到的問題是荷蘭建築在台灣的大哉問。作為荷蘭建築師事務所的台灣人,參與台灣指標性項目,究竟甚麼是荷蘭建築?台灣建築?這個問題一直跟著我很久。經常遇到審查委員問:你們荷蘭人都不知道台灣特色,做的不是台灣的建築。而當時的我在想,設計是我做的,我也是台灣人阿,那什麼是台灣的建築?是一定要長的得像清代的房子嗎?這個問題一直跟著我很久。有沒有所謂台灣建築!荷蘭建築!美國建築!我在高雄,就很想瞭解什麼是高雄的建築透過找尋了解高雄建築起源,找到地域性的建築論述。」


什麼是台灣的建築?什麼是這個地方的樣子,或許是場所的本質而僅非僅指外顯形象。

林宛蓁提及:當時有機會去瞭解哈瑪星,高雄是個填海造陸的城市,在那二十世紀初,日人頒佈的家屋規則,是當年最先進的法規,所組成的房子,大部分做小買賣,屬社會資產階級,可以發現每戶人家對於自己家的樣子,都很在意。台灣位於東亞季風帶,整個季風帶的傳統建築都是屋簷向外延伸到牆面以外,將豐沛的雨水有效率的向外排,可以發現季風帶上的建築,從東北亞中國、日本到南洋印尼馬來西亞,都是屋頂的建築,不同的屋頂形式,二坡水、四坡水、重簷廡山頂,都代表不同的社會位階。

但在日治時期的這些老屋,在日本、南洋、西方等多重文化影響下,轉變為立面的建築。發現哈瑪星街屋立面採以山牆設置,屋簷停在立面山牆前,是有容易漏水疑慮的作法,但人們在意的象徵但在日治時期的這些老屋,在日本、南洋、西方等多重文化影響下,轉變為立面的建築。發現哈瑪星街屋立面採以山牆設置,屋簷停在立面山牆前,是有容易漏水疑慮的作法,但人們在意的象徵意義,竟遠重要實質會漏水的疑慮。也就是說台灣有一個年代,一群人們覺得建築的象徵意義非常重要,冒著家裡有可能漏水,也要讓街屋立面的秀面顧得漂亮,想到這裡是會激動,因為現在似乎已經消失,沒有人在意立面長成什麼樣子。當時混合了各種風格,屋架、磚的應用,回應當年住商混和需求,住在上面,店在下面,中央走廊,小小的房間,沿街獨棟、側邊有開窗所以不完全是連棟街屋,與今日看到的連棟街屋並不相同。因此,這些哈瑪星的老屋,不僅僅只是材料與風格,而是回應了這個當時社會的需求,真實而誠懇的面對,從我們港灣土地長出來的樣子。」


閱讀地景如何對於不同的人們而言,有著不同的意義,意義對於人們的認識為何重要。而生活地景卻因成為日常往往不易察覺,但卻內蘊者人們在這塊土地上勞積生活的總體。

3.2環境本能與場所對話
主體意識經常被經驗所遮蔽,對象指稱或認識的固著,然而存在本身具備意義,如何去遮蔽看見環境的本能,關乎創作者空間意識與細膩觀察。

許麗玉提及:「遇見天母白屋的梅樹之前,我先遇見淡水老街的一棵榕樹,榕樹依生紅磚牆上,人為了修老房子,榕樹被工人截斷枝與根,我對這棵樹一直有愧疚感。後來,我修北投復興高中校長宿舍(石頭屋)時,又遇到一棵斜長在屋頂上的大樹。這些緊貼著老房子而生的大樹,在我之前就在基地裡經歷日出日落颳風下雨地震,樹的根筆工程車更早深入地下,接觸土石水菌,這引起我思考建築的配置設計是如何決定的,有沒有可能透過基地裡的樹知道環境的線索。
我在石頭屋觀察日照,屋子周圍被樹密布,樹的枝葉竄到屋子裡,一般人會覺得是廢墟,不好看,急著除掉,我卻想再觀察,看到一些樹根已將檔土石塊撬起,我很好奇石壁如何一直沒垮,石壁土裡的水會往哪裡流,繼續觀察,想瞭解大樹如何長成這樣,如何調整大樹的生長方向,這些都是環境的意義,建築可以從環境找到設計的方式。建築有樹,對於空氣、風雨都很有幫助。樹木以一種生命的狀態呈現環境,生命有求生本能,樹木存在基地裡頭,先於建築師就來到。而建築師如何做決定,如何去決定那不在場的之前二三十年,這些已經在,長期累積的生命姿態。這些姿態記錄的環境線索,根系,是有水的地方,樹木要求生,也會要抓住,而要活者,抓住的東西是什麼。
然而,大樹越來越傾斜如何解決?樹是活的,也知道自己重心不穩。接著我發現,適度修枝與整理根部土石誘導,樹就會往有光的開闊地方生長,自己慢慢取得平衡,當樹穩住了,也會護住屋子。這棟石頭屋主要是用其哩岸石搭建的,有樹環繞的石頭屋會隨著環境調節溫度與濕度,很適合老人家的身體。老樹與老房子構成的緩和的環境步調,而人對空間感知一定要有環境成分,建築需要把環境感恢復回來,樹不會說人話,但我們可以學習閱讀樹的生命姿態蘊含的環境訊息。老樹在過去二三十年用生命記錄著這塊地的環境特徵,而有樹相伴的建築可以是低維護,會呼吸的房子。

大樹下家園,建築師細膩觀察場所的本能,能在此刻的現象,如同場所醫師般診斷場所的體質,土壤、石頭、樹木、光線、風與水。養護撐起老樹,也透過一群人共同扶起了老屋,創造了新的家園,活出的場所。

4感知場所的精靈
透過前述實際經驗案例分享的研析了設計者主體的空間意識與創作表述之間的關係。不論在愛爾蘭、台北或在高雄;不論是新的空間生產抑或修復老房子;不論是從樹洞的公共空間意向營造,或是再度養育起那環境中的大樹下的家園經驗,均是召喚場所的精靈的過程。場所精靈也會召喚我們內隱意識中無以言明的感知。這份浮現,往往給予一種歸屬感與安定感,或也參照自身的存在。而人為場所如何營塑這份親切,為當前都市空間營塑的重要課題,也回問了空間專業者在圖紙上擘劃地標、節點、路徑之後,還會不會有場所精靈的存在。

場所是被主體經驗意向活動所定義的對象,亦或為事物總體的脈絡或背景。場所的此在是複生的關係特徵。場所是張刮除重寫的羊皮紙,有些場所留存了,有些場所消逝了,唯一不變的卻是改變。羊皮紙的指涉,是原有的銘刻,再寫上其他文字,如此不斷反覆,如同場所複生的關係特徵,先前銘寫的文字永遠無法徹底清除,隨著時間過去,所呈現的結果是混合的,疊生的,刮除重寫呈現所有消除與覆寫的總合。因此,也沒有一個此地與此刻是相同的。場所含納了空間與時間的總體,部分與整體構成了我們對於場所感知的空間意識。場所含納所有變遷的記載,當文化社會的使用價值有所變化,空間生產隨之需要有新的形式。場所中的變遷以增添、殘餘的形式呈現,而能豐富地顯示出場所與當地文化生活的演變。

作為人的存在,首先是空間性的,從空間潛入時間之流;我們認識世界透過想像,想像總是圖像優先,而圖像本質上是一種空間存在;我們的再現靠記憶,或經驗空間,而記憶首先也是空間性的(龍迪勇 2015)。藤森教授的提出:如果看到十年前的家還留著,會感覺的到擁有十年前記憶的自己。確知自己從十年間沒有空白,自己依舊是自己。那一刻湧現的,不就是懷舊感這種謎一樣的感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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